皮村的打工者物语，城市贫民的心酸悲剧 | 二湘空间
思想的碰撞 民声的回鸣
有品格 有良知 有深度 有温度
发展成就的另一面：打工者物语
文/芦苇虹
说不尽城市贫民的心酸悲剧，道不完独在异乡的艰辛情愫。——《骆驼祥子》
在网上看过打工春晚，知道北京有皮村这个地方，但不知道皮村有打工文化艺术博物馆。因其要拆迁关闭的消息“开始”知道，相识恨晚又觉别有一番滋味。这是全国唯一一家由民间打工者自己创办的公益博物馆，于2008年5月1日正式成立，日常向社会公众免费开放。15年中，北京各地都长出了高楼大厦，博物馆所在的皮村因距首都机场太近，一直“生活在低处”。每隔几分钟便有飞机贴着村子的头皮掠过，有如皮村本村动态口令的身份验证，是这里的独特景观。纪录片导演王磊称皮村是“飞机下的蛋”。
结合皮村的生态看，这种“人间”对“天上”的权利让渡，颇有隐喻意味。这里本地居民1400多人，外地工友三万多。我住的村子和皮村在方位上处于对角线，周六斜穿北京城赶过去时，已到中午。打工多年，一直住在城中村，对这里的生态、气质与观感特别熟悉与亲切，宾至如归。
博物馆在一个院子里，一排平房外挂块匾就是展厅。在叫博物馆地方，这里最为寒素了，水泥地面很多处露出砂子，墙面和顶棚也多处斑驳脱落。展柜和展板也都简易。虽是因陋就简，却能看出创办者的努力与用心。每一件展品都是风尘仆仆从全国各地自发赶来，越是沉静无言，它们传递的信息越是震撼，需要太多的聆听与感应。“真正重要的东西要用心去看，眼睛是看不到的。”
一进门就是改革开放30年，打工人口的宏观数据。社会变革的成就有目共睹，而我们太过熟悉的A面之后，还有它的B面。边走边看，目光抚摸过一件件凝结时代记忆的展品，体验方寸寓大千，在感受时光倒流中，“共享改革发展成果”的声音一直在脑海回旋、震荡、搅拌。
（一）身份与恐惧
“黑五类”是从前的身份，体制内与体制外是现在的身份。打工者是另一种细分的身份，刘虹细加梳理后，写下《打工的名字》。
本名 民工
小名 打工仔/妹
别名 进城务工者
曾用名 盲流
尊称 城市建设者
昵称 农民兄弟
俗称 乡巴佬
绰号 游民
爷名 无产阶级同盟军
父名 人民民主专政基石之一
临时户口名 社会不稳定因素
永久宪法名 公民
家族封号 主人
时髦称呼 弱势群体
展柜存放了十几本来自广州、北京等地的暂住证，暂住证背后是收容遣送制度。2003年以前，城市的外来务工人员，如果无身份证、暂住证和务工证等被视为非法居留，一旦遇到联防查证，会被罚款、拘留，甚至丧命。
这个证件是很多打工者的集体记忆，我是亲历者。初漂到北京，还没发工资，老板便给我两百元让办暂住证。当时，处于半懂不懂的混沌中，深知其意义已是多年之后。没暂住证的人有的被抓到昌平去筛沙子，挣够了路费被遣送回原籍。我没撞上恐惧只是幸运。在深圳打工的杨卫东与两个老乡同处一室时，有人来拍门，他们怕没证被遣送原籍，都不敢出声，互相用眼神交流恐惧。床下的小狗被惊醒，他赶紧把狗掐住用被子蒙住，拍门声停，小狗已死。狗不知道的死因，历史不会忘记。
有了暂住证也不等于有护身符，博物馆内有一位广州工友留言：“我在洗澡的时候被强行拖出来查看暂住证，在一切手续都齐全的情况下还被莫名罚款了200块。当时绝望极了。”东莞一位工友记述：我外地的两个朋友来玩，吃完饭一起在厚街康乐南路看夜市，冷不防被几个躲在暗角的治安队人员拉住。“有没有暂住证？”他们厉声质问。我说在公司没带出来，他们二话不说就推我们上了黑黑的厢式四轮车，一起关在一间让人窒息的小屋子里，然后大声说：“没有暂住证的可以拿200元自保！”而那些有暂住证没带在身上的人于是提出借用他们的电话向公司索取时，他们竟然要求一个电话收取十元！后来我向附近的朋友借了几个暂住证，他们连看都不看是不是我本人的，我在为我们侥幸感到高兴的同时，又深深地感觉到不解：他们是真的为社会治安吗？只要交200元就可以走人，那么若真有杀人犯只要交了钱就成了良民了吗？
其实广东省早有文件通知，办理暂住证一年的工本费等只需6元，为何在厚街要交近300元的费用？同样一个城市，为何辽步、长安等镇只须几元就可以办理？
法是一回事，权是另一回事，知法与执法的偏差初始可能只是一个细小的夹角，但伸向远方，毫厘之误就有千里之谬。权的肆意在20年后并无改观。如果对暂住证隔膜，可以回想防疫，各种权大于法的事余威犹在。时代的灰粒没落在自己头上，不等于和自己无关。社会的科技与经济在迅猛发展，而制度的演进却举步维艰。
2003年3月17日晚，大学毕业生孙志刚到广州才20多天，应聘于一家服装公司。当晚外出时被治安人员带走。三天展转去了广州黄村街派出所、广州市收容遣送中转站和广州收容人员救治站。3月20日，死于广州收容人员救治站。尸检结果表明，孙志刚被殴打致死。同年6月，温家宝总理签署国务院令，正式废止了收容制度，大城市中的外来工才告别了“谈证色变”噩梦。没有亲身经历的人，难以想象巴掌大的暂住证有着柏林墙的森严，那是城乡二元的壁垒。孙志刚的墓碑上刻着“他以生命为代价推动中国法治进程”，大多数打工者都认为“孙志刚是替我们死的”，“我们”是谁？中新网2003年6月6日发文的题目是“孙志刚案促中国民权意识的觉醒”。“无穷的远方，无数的人们，都和我有关”。鲁迅不知道，他重病中系念的家国的远方，各款敏感词会让觉醒的再次昏睡。
（二）权益与侵害
博物馆展出一份调查“共青团广东省委2002年做了一次有关进城务工人员的情况调查，调查显示，80.5%的打工者每天工作时间超过10个小时，47%的打工者没有休息日，休息1至3天者占33%，4至6天者占17%。”一位木工师傅的打卡记录显示：2003年6月共计加班81小时。广东一位女工的工卡，正面是照片，背面是规定“上班时间不准上厕所！”展柜里还有拖欠工资的欠条、罚款单、押金、红头文件等物品。今天，“厕所计时器”、茅坑上锁、座位安传感器还没展出呢。
田玉曾是富士康员工，2010年3月17日，她从宿舍楼跳下，成为富士康“十三连跳”之一。她被医生从死亡线拉了回来，但却不幸瘫痪。皮村一位工友在看望她时，带回她编织的黄蓝两双拖鞋，现收在博物馆。
1993年年11月19日，深圳致丽玩具厂发生火灾，死亡87人，51人伤，这是其中一位死难女工在大火前四个月写给家里亲人的一封信。
致丽玩具厂起火时“该厂窗户全部用铁条焊死，大部分窗户还用铁丝网罩闭；厂房东西侧各有一个疏散楼梯，港商都有拉闸门上锁封死……”
广东商学院社会工作系教授谢泽宪与黄巧燕、曾飞洋发布的《珠三角“伤情”报告》中显示，“珠三角每年发生断指事故个案至少有3万宗，被机器切断的手指头超过4万个”。而近三亿的打工者中，只有不到三分之一有工伤保险。当事故被化简成冰冷的数字时，有多少哭声和血泪被时间掩埋。
2009年6月，张海超“开胸验肺”的悲壮轰动一时。早在其“开胸验肺”前，医生便说：“凭胸片，肉眼就能看出你是尘肺。”但职业病防治所却为其作出了“肺结核”的诊断，他一怒之下用极端的方式自证。当良心被收买时，弱者只能以血性去维权。2011年4月，张海超把31份工伤鉴定资料，包括X光胸片、职业病鉴定证明、诊断书捐赠给深圳劳务工博物馆。
展出的黑砖窑案、崔英杰刺死城管案、富士康跳楼事件，每一件都触目惊心。托尔斯泰说“如果你感受到痛苦，那么你还活着，如果你感受到他人的痛苦，那么你才是人。”
如果不知道打工者维权的艰难，这些沉默的资料都是沉重的答案。不可能每个人都去找总理讨薪维权。
如今，“白加黑”“996”仍司空见惯，这还是所谓白领才能享有的“福报”。困在系统里的“外卖骑手”有多少？困在“孔乙己长衫”中的又有多少?即便如此，还要承受“低贱老鼠”“底层贱畜”辱骂。劳动是人的本质特征，在这个意义上，劳动最光荣；当劳动吞噬人的属性，践踏人的尊严时，只有“物料与我的血液一同流动”。如果再缺少必要的麻木作“劳动保护”，敏锐地察觉人被物化、被规训的残酷，许立志们的绝望就成为最沉重的一声声叹息。
从农民工到城市建设者或新工人，真不用在字眼上那么费心，切实改变劳动者的处境，保障人之人为的权益，社会才是健康的肌体。否则就算称玉皇大帝，泥水汗水与血泪依旧会将其污名。博物馆中各种“不起眼”的展品，像历史筛落的碎屑，时代的列车疾驰而过，在气流中四处飞扬。没有灭失的每一小片都是一段生命的讲述，有情感、有温度、有记忆、有尊严，是被宏大叙事挤到边角的沉默疼痛，是主流媒体不敢面对和思考的锥心场景，更是解读时代丰功伟绩的密码。
（三）子女与无奈
国家统计局2018年4月份发表的统计报告显示，2017年农村户籍进城务工人员数量是2亿8千7百多万。这些社会财富创造者的背后，是他们留在家乡的老人与孩子，能跟父母进城的孩子便是流动儿童。流动儿童在首善之区上学，面对的各种规定都不够友好，审核的门槛很难跨越。
就算入学了，也有很多不同。馆内墙上挂着十几件打工子弟学校的校服。校服与本地学生的有所区别，甚至会在校服上印出“借读生”的字样。宪法规定公民有受教育的权利，上学不是刺配，目光所及能感到被灼伤的痛。2011年上半年，北京多家打工子弟学校被强行关门后，他们的校服也“绝版”成文物了，但歧视与伤害并没有休止，而是演变为另外的版本，继续。
我小学时是20世纪70~80年代，学校没电只能用敲钟示意上下课。1987年，党的十三大提出“百年大计，教育为本”。社会疾速发展，大国崛起，2008年是奥运年，鸟巢所用的特种钢结构在阳光下熠熠生辉，在“同一个世界，同一个梦想”里，《我和你》嘹亮地唱彻寰宇，“我和你 心连心 共住地球村/为梦想 千里行 相会在北京”。而万丈光与一身锈撞出的轰鸣与回响，有多少人能听到？
陶行知说：“你的教鞭下有瓦特，你的冷眼里有牛顿，你的嘲笑中有爱迪生。”排斥和区隔之下有太多无奈和凄惶，也总有掩不住的光芒在闪耀。展出的儿童画、儿童诗让人思绪万千，感慨良多。在标签和歧视中成长，诸多小北漂们的热爱和梦想有强大的辐射能和深深的感染力。有的孩子用绘画表达“我想成为和鲁迅一样伟大的人”。有的孩子用平实的诗句抒发深情的渴望“请不要用同情的心态去关心我”。
皮村同心实验学校一个六年级的学生，两天没去上学，老师和他的好朋友在街上的超市找到了他。他为了小学毕业不被送回老家读书，主动选择辍学在超市上班了。孩子稚嫩的眼神、敏感的心灵正是沉浸童话的时候，却不得不在风沙扑面的现实中逆风而行。这样一种不由分说，将会怎样铸就他们的未来？而每个孩子都是国家社会的未来！
不想让子女去“世界工厂”谋生，不想让后代重复自己的经历，教育内卷是唯一的出路。但就算所有的考生都卷进清北，毕业后呢？“双减”不会不知盐从哪咸，醋从哪酸，但怎么咬牙跺脚也不可能出圈去“作为”。
（四）肉身与灵魂
打工者的群体概念，对很多自认为非打工者而言可能是一片模糊的认知，只有走近打工者的个体，才能看清生命的细颗粒，感受到心律的节奏与血液的奔流。网友习惯说“贫穷限制了想象力”。普通人难以想象奢侈的上限，其实，没体验过生活多艰也限制了反向想象的下限。
一名工友1992年到北京，从二手市场买来废旧铁皮，自制成羊肉串烤箱，便成为养家的依托。辛苦谋生中他经常被管理者查抄。有一次被抓，拘留7天，与家人失联，只能等被遣返回乡后才能和家人联系。别人不屑一顾的简陋装置，与他相依为命多年，其中凝聚的感情难为外人道也！烤箱被没收后，他用200元赎回来，捐给了博物馆。没收？赎回？我百思不解！
博物馆里有个打工者生活的样板间，工余时间的生活是转身就会碰壁的狭窄。我有三年多的日常起居可为此做丰富的注解，且没电视。搬家和说走就走的旅行一样，不是潇洒，是“对潇潇暮雨洒江天”的心情。
徐芳把用了14年的煎饼车，捐给了博物馆。在烟火日常里她抬手就能抓一缕升腾的诗意：“煎饼摊得如十五的月亮般圆，就像在祝福每个人，家庭和睦，团团圆圆。”生存如此多艰，生活如此多骄！
在“北上广容不下肉身，三四线放不下灵魂”的两难中，打工者一边在艰窘的现实中安顿肉身，一边以丰沛的情感照拂灵魂。如陈年喜所说“再低微的骨头里也有江河”。博物馆所在小院，还有工友图书馆、工友影院、新工人剧场和同心互惠公益商店。小院不大，精心分配的多单元组合像沙盘模型，规划出内心的浩大蓝图，也像张满的风帆，载满热切的渴望与奋飞的梦想正在启航。多部已出版的文学和音乐作品凝结了很多人的才情与心力。坚于呼吸的泥泞，能营养绿意盈然的诗行，也能孕育芬芳四逸的花朵。
王柳云、郑小琼、王计兵、孙恒、许多……打工者中，能诗善画爱音乐的人才太多了。旖旎炫丽的心，在极暗淡的世界也能捕捉七彩光描画生命的旋律。陈年喜为了读贴在墙上的报纸“用脸盆在墙上泼了水，一张张揭下来，再读另一面。”范雨素去潘家园、旧货市场等买了上千斤的书，因为这样买便宜，其中很多书塑封都没拆。她说：“一本书从来没有人看过，跟一个人从没有好好活过一样，看着心疼。”记者陈俊宇问王计兵为何要坚持写诗？他回答：“如果我们的生命本体是一种攀缘性的植物，文学就是那些架在地里的木棍、竹竿，支撑着你，让你变得立体。”若以“郁郁涧底松，离离山上苗”为天平的两端，忙着在鄙视链上站位的人，都可以自我称量，德才、付出与拥有是否相配？
五、关注与思考
打工博物馆以民间的力量建起，由公益组织、志愿者捐资协助管理、展出。不难想象，多年来它的勉力撑持与捉襟见肘。2017年已划入拆迁范围，因为疫情才延期至今年。博物馆和打工者命运与共，皮村工友的公众号上，也多次发起众筹。因为民间属性，它低矮、破旧、灰头土脸，但其可贵也正在于此。它保有展示打工者真实生活样貌的自主。广州的农民工博物馆则不能这样，因为非民间。
某种意义上，皮村本身就是打工者的博物馆。主持过打工春晚的小崔说“每个现代化的城市都是一座打工博物馆。”中国的基建成就与GDP的辉煌举世瞩目，“中国用三四十年走过了西方几百年的路”，其背后“人”字的支撑不应刻意回避，那些故事也不应“如同泪水消失雨中”。
北京大学中国社会科学调查中心发布《中国民生发展报告2014》，报告指出，2012年我国家庭净财产的基尼系数达到0.73。多年前有人和我说，50万以下的车就不该上路，按此逻辑年薪50万以下人也不该……社会达尔文主义吗？如今“中国送走了廉价的农民工，但是迎来了廉价大学生……这群廉价的大学生正是当年那些廉价的农民工用低廉的薪资辛辛苦苦培养的子女”。肆意侵吞挥霍别人血汗者与卑微艰辛创造社会价值者，上溯三代可能多是农民。本是同源人，相煎何太急？大学生虽廉价，但年轻一代和父辈在很多方面已不可同日而语。
博物馆有展品2000多件，每一件背后都是生命、生存、生活与生长，生生不息…… “30年的发展，很少给工人们开口说话的机会，他们是发展中的沉默者。”博物馆创建人孙恒说“这些物品就像城市中被深埋的管道，它们一直存在着，却不被历史书写、记忆。”历史不只是“为帝王将相作家谱”，展品是备忘，遗忘是真正的死亡。展品是诉说，每一件都是私人讲述，多人的同步讲述能联缀成一部信史，在公信力日渐流失的时代，民间的信实怎样可贵，可以忽视和漠视吗？关注、关心、思考与感悟都是有力量的。生存层面，“自己活，也要让别人活”朴素而简单；发展层面，有反思才有希望与变革，毕竟，普通劳动者生活有希望，国家社会才有未来。
部分资料来源：
芦苇虹,北漂。谋生谋爱，爱灯火可亲，爱星辰璀璨。读书阅世，记录心绪万千，梳理内心凌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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